小秧到美国以后,人人都说她开朗了很多。每天放学,她都要求在班里继续待一会儿,看一本书,做一会儿AR(阅读测验)再回家。她做AR的时候,我就顺手帮她班主任做点事情,一般都是手工活:比如装订作业,整理学习用品。在等待的时候,我发现小秧有任何事情都会主动积极地去找她班主任沟通,完全不用我帮忙。其实她英语还是有一些辞不达意的地方,但是她也不介意,一句说不清就再说第二句,直到说清楚为止。这让我很欣慰。因为小秧以前胆子非常小,总是什么事情都要让我帮忙。
看起来似乎是孩子的性格发生了一些变化。其实并非如此。为了让小秧不成为一个中文的文盲,我送她每周六都去上半天的中文学校。我们选的是简体字班,老师都是中国大陆来的,很多还有国内教学经验。在中文学校里,小秧又变成了那个胆小的,有事情不敢和老师沟通的孩子。
一开始我觉得这很不可思议,因为小秧目前在口语表达上,总体来说还是中文强于英文。渐渐地我发现,小秧这种表现跟老师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。并不是说中文学校的老师有多凶,中文学校的老师也都非常的友善。中国老师和美国老师最大的区别,是思维方式的不同。
我在微博里写过,小秧刚到美国上学时,语言不通,不敢一个人去洗手间。她的班主任每次都不厌其烦地随机安排一个小女孩陪小秧去洗手间。小秧班上所有的女孩,都陪小秧去过洗手间。我听了以后非常感动,觉得老师特别体贴,就特意去感谢老师。老师根本不以为意,说:“Sophie就是这样比较敏感的孩子,我小时候也这样。等她完全熟悉了,她自然会放松下来。”
老师说得对,小秧很快就不需要人陪伴了。
但是同样的情况,在中文学校,老师会很温和,很亲热地鼓励小秧大胆一点:“这有什么可怕的啊!你为什么不敢一个人去呢?”
老师说得也没错,小秧是个听话的小孩。她也会鼓足勇气按照老师说的去做。
二年级换了现在的班主任。本学期小秧得了好几个奖,什么最佳数学,最佳表现之类。可是那天我要上课,不能去参加。当我第一次告诉小秧我不能去时,小秧哭了。当时她班主任也在场,立刻过去抱抱她,表情非常遗憾地说:“妈妈不能来,我明白你的感受。不过我保证我会在那里支持你,为你加油。老师也会抱你,给你拍照。”老师还开玩笑说:“在学校里,老师就是你的临时妈妈。怎么样,我这个临时妈妈和你的妈妈像不像?”
我有点不好意思,说:“Sophie是有一点敏感啦。”
她班主任说:“敏感是非常宝贵的品质。Sophie总是非常在意他人的感受,她富有同情心。而且她很有艺术天分,观察力很好,这都是敏感的孩子的特点。”
班主任并不是泛泛地夸奖,她还推荐小秧去参加学区举办的“小小艺术家”展示会。而且小秧的艺术课作品也总是被放在走廊里展览。
而在中文学校的一次颁奖上,负责发奖品的老师和带孩子们领奖的老师沟通方式出了问题。发奖品的老师得到的指令是:错一个成语的是二等奖,有一个铅笔做奖品。
带孩子们领奖的老师告诉孩子,一等奖在台上领奖,二等奖去某某老师那里拿奖。
小秧是二等奖,她领了奖状,就拿着奖状下台去领奖品。发奖品的老师问她:“你错了几个成语?”她就懵了,因为卷子没有发回来,她只知道自己得的是二等奖,不知道自己错了几个。然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是二等奖。那老师还继续追问到底错几个,小秧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。于是那老师就说:“那不行,我不能把奖品发给你。”
然后小秧就嚎啕大哭,到后面来找我。我也不清楚状况,就带她去找班主任,这才搞明白。她班主任听完之后,马上非常亲热,心疼地说:“傻孩子!二等奖就是错了一个成语嘛!你为什么不知道呢?”
班主任告诉我,小秧哭了之后,她问出了什么事,小秧死活也不肯说,一定要找妈妈才行。
班主任带着我和小秧一起去找颁奖的老师,那老师很不在乎地说:“你这孩子也真是,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清楚。”
在小秧的小学里,无论出了什么问题,哪怕确实是小秧犯了错,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哪个美国老师问过她:“你怎么就不知道?你怎么就不会?”
这样的对比还有很多很多。小秧在我们培养下,学汉字很积极,愿意去上中文学校。而周围那些土生的美国华裔儿童,几乎全都对中文学校有极大的抵触情绪。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因为中文太难了,其实更大的原因,是中国老师的思维方式问题。
美国老师个个都有爱心,圣母附体吗?非也非也,其实是美国老师个个都接受过正确的教师教育。
本学期我选了一门儿童和青少年文学的课,全班同学大部分都是立志要做老师的,这是他们的必修课。这门课介绍了不同的儿童文学内容,从幼儿绘本到青春期文学。在分析每一个作品,老师都会先讲一段该作品针对的儿童心理特点。
比如,儿童文学的阅读对象是十二岁以下。为什么是这个划分点呢?因为根据现有研究结果,12岁以下的儿童,并不能完全理解抽象概念。因为针对这一年龄层的抽象教育,如道德,应该以具体化的形象出现。
那节课我们分析的作品是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,一个荣获多项国际大奖的绘本。最后一幕是主人公Marx回到他的屋子里,发现桌子上有一份热乎乎的晚餐。这份热乎乎的晚餐,就是将父母之爱的具象化。那本书从头到尾,没有说过“其实妈妈是最爱你的”之类。
而针对孩子的言行特点,对于不同类型的孩子如何引导,如何处理不同的纪律情况,如何设计游戏来规范孩子的言行,会被分成不同的课程,全都是这些同学需要学习的内容。美国的教师证背后,是一门又一门实打实的操作课程。
接触过这样的课程,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秧的美国老师虽然个性不同,能力也有区别,但基本言行个个都是合理的。
在这两种不同的文化对冲下,小秧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。她在英语世界里大方自信,而在中文环境下就又变回那个有点胆怯的孩子。每次我提到这些区别,就会有人说:“谁让你在北京的时候不择校?重点学校的老师就不一样了,个个都是高材生,懂得尊重孩子。所以啊,还是要买学区房……”
于是你看,这又成了新的侮辱点,学校的老师说话方式不够体贴孩子,那还是你错了。谁让你不择校,你不去混成一个人上人。正如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讽刺的那样:与其恨路不好,不如恨自己是个老百姓。
很多人说我最近写得太少了,一来是我功课比较忙碌,二来我也确实有点不想写的感觉。因为写了马上就会有人骂你不爱国,找漏洞,说你编故事,以偏概全。接下来,“问题都要一分为二,美国的教育就真的好吗?……”
但是想来想去,还是应该写出来。因为我收到太多苦恼的家长私信,跟我诉说他们的孩子有问题,不知如何改进。我也不相信这是个你花钱择校就能高枕无忧的问题,因为其中很多家长,孩子上的都是当地最好的学校。但其实99%的孩子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。所谓的问题其实就是来自一个单一标准下的羞辱。所谓的改进就是希望孩子改变自己的个性。
敏感,胆小,好动,基本上是家长苦恼的前三名。但是在我看来,这都是优点,不是缺点。敏感的孩子有艺术气质,有极为丰富美丽的内心世界;胆小的孩子懂得判别危险,逻辑性往往很强;好动的孩子体力充沛活力无限,行动力和勇气往往都很强。
这么珍贵的特点为何会令家长苦恼?因为在外界权威评价体系中,这三项都是缺点,应该被矫正。
你敏感,你就会介意别人对你的羞辱,所以你玻璃心。因为“你为什么那么介意?小孩子想那么多干嘛?”
你胆小,你就不会争不会抢,所以你活该得不到资源。因为“你为什么不变得大胆一点”?
你好动,你就不能一动不动地坐满45分钟,老师就有权羞辱你,因为“别人怎么就都能坐着”?
我想说一句非常难听的话,那就是,我国主流价值观里,有一个完美的儿童形象。这个儿童形象里,最最核心内容就是:可以愉快地接受各种有可能的羞辱。最完美的儿童就是,大人希望你怎样就怎样,大人对你不需要体贴。因此我们一向提倡“装傻”——但愿我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羞辱文化一直延伸到成人世界。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避开这种羞辱。每当有负面新闻,比如,有关安全,诈骗之类的爆出来时。就会产生一部分免疫人群,得意洋洋地羞辱另一部分中招的人。搞金融的嘲笑搞生物的不懂金融,所以中了明显的圈套。但是不要紧,过一阵子,搞生物的又可以在疫苗问题上反击搞金融的连基本概念都不清楚,所以听风就是雨,说的话让专家笑掉大牙。
写到这里,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才好。这也是我最近动笔很少的原因之一。我确实有很多感触,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得出什么结论。这些问题都太大了。想来想去,还是回到初衷。我想我的读者大部分都是为人父母的人,每个人面对的都是相似的困境。这个困境就是我们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恐慌,担心自己的孩子不够好,将来不能拥有一个足够美好的未来。
我想说的就是孩子是可以有各种各样的个性的,孩子不应该因为他的个性,他的个人特点被羞辱。不要去相信一定要把孩子刻成一个模式才能获得幸福的鬼话。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喜欢自己。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,无论有多少财富,都很难获得幸福的感觉。羞辱不会让孩子进步,只会让孩子压抑自己。有时候因为孩子压抑了自己,给了你一种孩子在进步的错觉,这是假象,因为压抑从来都不是一种幸福的状态。更有很多时候,羞辱本身就是问题产生的原因。就像小秧的胆怯,不敢说话,只存在于中文学校里。
大家看我现在既是能汇报方案的建筑师,又曾经当众筹办业委会。我现在美国念文科,在一众敢于表现的美国本土学生里,我依然是课堂表现最佳的那一个。无论如何,我都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吧?我告诉你们,我一直到中学,都是个几乎从来不跟成年亲戚讲话的孩子。我被很多亲戚评价为“这孩子太奇怪了,一句话都没有”。而我清楚的记得那种感觉:起初仅有的几次对话令我感觉我不知道怎样对他们说话才是正确的,我每一句话都可能引来羞辱,尽管其中有些是出自善意。所以我选择了沉默。
我当然知道我们的环境不够理想,所以各位父母才应该更坚定地给孩子家庭的支持。有时候环境确实会让人怀疑自己,一遍遍地问自己:“是不是我错了。是不是我太没用。”所以我还是尽量鼓起勇气,去描述一些不太一样的环境。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告诉那些总感到窝囊或是无力的人们:我们没有问题,有问题的是环境。就算我们不能改变环境,也不要因为这种环境而去怀疑、羞辱自己,以及自己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