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贵州广播电视台前员工刘一兵
红星新闻记者丨刘木木发自贵阳
编辑丨张莉 责编丨冯玲玲
为报“救命之恩”，拯救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李慧琴，贵阳的刘一兵和妻子徐丽，以及朋友胡军三人，承接了李慧琴欠文艳萍的一笔800万元债务。一年后，一份公开的司法材料显示，他们所承接的这笔债务，被当成集资诈骗受害事实及证据第43项，列入了李慧琴的一审刑事判决书中。
但这一在一审刑事判决书中认定的事实，在二审判决书中被“剔除”。同时，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上的债权人文艳萍，还将刘一兵、徐丽夫妇和他们的朋友胡军告上法庭。这场“特定债务”之争的债权转让合同纠纷官司，经过两轮的一审、二审、再审，至今持续近十年。
今年3月21日，贵州省高院对本案作出终审判决，判令徐丽夫妇与胡军应依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》相关条款，履行自己的还款义务。对该判决，贵州省人民检察院已经依法受理刘一兵、徐丽的检察监督申请。
“我们的遭遇，就像现实版的‘东郭先生与狼’。”刘一兵称，他们是在李慧琴失去人身自由的情形下签订的协议，也是集资诈骗案受害者。
为解救被扣押“恩人”
夫妇签下《债务转让协议》
刘一兵、徐丽均年过六旬。刘一兵是贵州广播电视台专题部的前员工，上世纪90年代从电视台办理停薪留职，在商海获得成功。徐丽曾为贵阳市公安局民警，2007年病休。
时间回到2013年9月27日晚，贵阳市云岩区某别墅区，刘一兵夫妇刚吃完晚饭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“刘哥，有个事要求你。我们在你家门口！”敲门声响起时，刘一兵还接到了李慧琴男友的电话，央求他开门。
刘一兵回忆，他打开门，就看到李慧琴被他人押着下了她的卡宴车，其中一名女子，他后来才知道叫文艳萍。
李慧琴一进室内餐厅，就跪在刘一兵夫妇面前，“她一边哭一边说，哥，姐，救我，我现在欠别人钱。我问欠多少钱，欠的什么钱。她说欠了800万做工程的钱。她反复强调，不要报警。”
据刘一兵回忆，当时，李慧琴称只要有人担保，先放了她，她就可以去筹钱。刘一兵称，800万不是小数目。李慧琴称，她手上有一张别人欠她的500万的欠条，上边有李某签字，有红手印，可以反担保。刘一兵称，可他不认识借条上的人。
“当时我们说天晚了，明天再说。”刘一兵说，当晚一众约好，次日到贵山饭店去，继续商讨如何“把这事解决”。
刘一兵记得，第二天他与徐丽、胡军到贵山饭店时，李慧琴已被扣押在贵山饭店一个晚上，对方有当地知名地产商文伟和他的妻子牛丹、姐姐文艳萍，以及他们的律师等七八人，“前呼后拥的，他们说只要我们做担保，马上就把李慧琴放了。”
在这次见面上，刘一兵夫妇见到了那张500万的借条。刘一兵夫妇说，他们并不愿意介入这样的纠纷，但他们欠了李慧琴一个巨大的人情，有这份“情义”在，就不能对李慧琴的遭遇充耳不闻。考虑再三，刘一兵夫妇在文艳萍的律师准备好的一份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上签了字。然后，文伟和文艳萍将李慧琴放走。
▲《债务转让协议》
签订于2013年9月28日的这份协议涉及甲、乙、丙三方。其中甲方是李慧琴，乙方是文艳萍，丙方是刘一兵、徐丽夫妇，以及他们的朋友胡军。
该协议载明，甲方向乙方借款800万元，该笔款由乙方通过网银划转方式支付给甲方，现还款期限已过，甲方无法归还，丙方同意由其接受该笔借款的偿还义务。三方达成的协议中，刘一兵夫妇各承担300万元的债务，胡军承担200万元的债务。各方约定了还款时间。
“恩人”犯集资诈骗罪入狱
《债务转让协议》曾被认定为“犯罪事实”
“我们的遭遇，就像现实版的‘东郭先生与狼’。”刘一兵、徐丽夫妇告诉红星新闻，当年李慧琴被他人限制人身自由，“我们被迫签下协议，可谓救她于水火，没想到却掉进了一个诈骗圈套中。”
据刘一兵、徐丽讲述，他们之所以愿意帮李慧琴，是为了“报恩”。刘一兵在一次商务商谈中认识了李慧琴。2011年前后，刘一兵罹患直肠癌，住院期间，李慧琴热情地派下属人员，来照料术后的刘一兵。特别是有一晚，刘一兵身上的导流管意外掉出导致大出血，是李慧琴的下属及时发现，从而救了他一命。
“当时我心生感激，在两年的交往中，我与李慧琴成了‘姊妹’，我当时并不知道李慧琴在搞非法集资的活动。”徐丽说，后来在司法材料中公开的事实证明，当时李慧琴的经济状况“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，借东墙补西墙”。
李慧琴，1970年生人，户籍为贵州省贵阳市，被捕前暂住贵阳市云岩区。2013年10月31日因涉嫌犯集资诈骗罪被贵阳市公安局云岩分局刑事拘留，同年12月7日被逮捕。目前，李慧琴正在贵州省第一女子监狱服刑。
据裁判文书网，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份编号为“（2017）黔01刑初字61号”的判决书显示，李慧琴因犯下集资诈骗罪，于2017年11月1日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。
公诉机关指控：2009年初至2013年10月间，被告人李慧琴以公司做工程需要资金等为由，以高额利息为诱饵，向罗某某、欧某某、师某等人集资，并通过罗某某、欧某某、师某等人向社会人员集资。在此期间，被告人李慧琴先后向109名受害人集资人民币8021.75万元。
李慧琴将集资款中的2400余万元用于赌博、购房、买车等活动，其余集资款用于支付利息、日常消费、投入公司经营等活动。案发后，公安机关查封了李慧琴的卡宴越野车、奔驰商务车及房产二处等。
该刑事判决书显示，李慧琴的违法犯罪事实高达上百起，其中第43起，记录的正是前述《债务转让协议》签订的相关事实。当时，李慧琴到徐丽家中，告诉徐丽她欠别人800万元的债务急需归还，并称自己有2000多万元的监理费以及2500万元的高利贷很快可以收回，请求徐丽夫妇先为其承担该债务，然后其再归还徐丽夫妇，于是徐丽夫妇与李慧琴的债权人签订了《债务转让协议》，将李慧琴欠债权人800万元的债务转移到徐丽夫妇名下。
据被告人李慧琴的当庭供述，她对该桩犯罪事实没有异议。
《债务转让协议》债权人起诉
一审法官认为本案“债务”无依据
徐丽说，对这一“犯罪事实”，最终却被终审法院“剔除”。
“如果认定了我们也是该集资诈骗案的受害人，这起债权转让合同纠纷案也就不会走到今天。”徐丽称，他们出于信任，此前没有怀疑过文艳萍和李慧琴之间债务的真实性。在前期履行了266万元的还款后，因资金困难没能继续还款，他们最终被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中的债权人文艳萍告上法庭。
原告文艳萍起诉称，原告与被告于2013年9月28日签订《债务转让协议》，被告徐丽、刘一兵、胡军承担李慧琴800万元还款义务，并约定若在2013年11月30日前不归还，按照月息三分支付，并按未归还金额每日支付3%的违约金，直至利随本清。
文艳萍称，之后被告陆续归还借款，尚欠500余万元未归还。为维护原告合法权益，原告特诉至法院，请求依法判令被告偿还原告借款500余万元，及银行利息和违约金。
徐丽介绍，在案件审理进行和解的过程中，法官要求文艳萍提供向李慧琴转款的证据，文艳萍无法提供。文艳萍向法庭解释称，这笔债权，其实是李慧琴欠其弟媳牛丹的800万元，她是从弟媳牛丹处受让而来。
牛丹向法院解释，她借给李慧琴的资金中，有一部分属于文艳萍，因她“本人不想出面”等原因，所以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中债权人就写了文艳萍名字。红星新闻记者近日致电文艳萍，希望她该债权的前因后果作出解释，但其手机号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无人接听。
2015年4月，本案一审代理审判员唐环曾到贵阳市云岩区看守所，对李慧琴做了一份司法谈话笔录。一审民事判决书认为，本案中债权无依据。
在该书面材料中，李慧琴称，她在2013年9月27日下午被文艳萍限制了人身自由，直到签完协议后“他们才让我离开”。她自称不认识文艳萍，且与文艳萍没有经济往来。但她的确因做生意资金周转，欠了牛丹800万元，但二者之间的借款从没提到文艳萍，她不知道文艳萍与牛丹之间的关系。
“当晚刘一兵夫妇见我失去了人身自由，就问怎样能帮助我。这笔借款是我和牛丹之间的债务关系，我认为徐丽、刘一兵、胡军不应该还这一笔借款。”在书面材料中，李慧琴称。
2015年6月11日，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作出（2015）云民三初字第39号民事判决书。法院驳回了原告的主张，认为《债务转让协议》约定转让的系文艳萍转款给李慧琴800万元形成的特定债务，债权主体是原告文艳萍，被告承接的是李慧琴欠文艳萍的债务，非李慧琴欠牛丹的债务，而事实上李慧琴与原告文艳萍之间并无任何债权债务，不存在《债务转让协议》提到的“文艳萍通过网银划转800万给李慧琴”的事实。
文艳萍认为，徐丽、刘一兵、胡军三人在当地商界较有名气，他们自愿承接李慧琴的800万债务，后又以“恶意欺骗”为由推翻事实，是严重缺乏诚信的表现，“三人与李慧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及经济问题，才会理所当然地为其分担债务。”
省高院终审认为被告应履行义务
夫妇申请检察监督被受理
文艳萍不服一审判决，向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。
2015年9月，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维持原判的二审判决。二审法院称，上诉人文艳萍以案外人牛丹与李慧琴之债权债务关系，来作为本案债务真实发生的依据与事实不符，法院不予支持，而被上诉人认为，其系在不知道文艳萍与李慧琴之间，并未发生真实借款关系的情况下，作出的违背其真实意思表示的行为，亦符合常理。
文艳萍不服二审判决，于2016年6月向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再审。2017年1月6日，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《民事裁定书》，再审认为，原审对文艳萍作为《债务转让协议》的债权人享有的债权是否受让而来，没有查清，且牛丹与李慧琴之前是否存在债权债务等亦未查清。高院撤销前判决，将本案发回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重审。
2018年8月28日，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作出重审一审民事判决，认为《债权转让协议》系各方真实意思表示，李慧琴与牛丹之间的债权债务关系是真实存在的。李慧琴在协议上签字，表明其已明知第三人牛丹对其所享有的债权，已转由原告文艳萍所有。
法院判决被告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，偿还原告文艳萍借款534万元并支付利息。刘一兵夫妇及胡军向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。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，上诉人已经支付266万元，表明其认可协议并实际履行。贵阳中院最终维持原判。
刘一兵夫妇及胡军向贵州省高院申请再审，2021年8月31日，高院作出裁定，将本案提审。2021年11月，贵州省高院开庭审理；今年3月21日，贵州省高院对本案作出终审判决。
▲本案终审判决
省高院认为，债权作为一项非常重要的财产权，可转让性是其基本属性，本案所涉《债务转让协议》签订各方是真实意思表示。本案中，李慧琴在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上签字，表明其已明知第三人牛丹对其所享有的债权，已转由文艳萍享有，亦表明其已认可《债务转让协议》之内容，也可以直接证明文艳萍已经书面通知李慧琴，牛丹的债权已经发生转让，债权转让已经发生法律效力。文艳萍享有对李慧琴债权后，文艳萍、李慧琴及刘一兵、徐丽、胡军签订了《债务转让协议》，作为是依法有效的协议，各方均应按协议履行自己的义务。
刘一兵说，重审一二审和再审，均不回应原审认定的特定债务的裁判理由是否正确，且对他们提出的“非法拘禁李慧琴被迫签订的《债务转让协议》应当无效”的主张，除了重审二审将押解李慧琴讨债的行为认定为“陪同”外，其他判决均未作回应。
这桩官司导致徐丽夫妇成为被执行人，他们的工资、银行账户、房产被查封。徐丽夫妇表示，“云岩区执行局已经通知我们三次，问什么时候进行房产拍卖。”
红星新闻记者获悉，徐丽夫妇因不服终审判决，已向贵州省人民检察院申请对本案予以检察监督。今年5月30日，贵州省人民检察院作出《受理通知书》，告知当事人已正式受理该申请。
